去東京黑木晚餐，微雨的夜晚，8:30pm，於東京塔腳下，增上寺門邊。
黑木是一棟小樓，門口沒有招牌，沒有一個字，連燈火都沒有一盞，低調得吃不消。門口默默停著的黑色汽車和站立著的肅穆的司機，是唯一可以辨認的一種指標。東京有點樣子的男女，基本上不會開有顏色的車，一黑或者一白到底，是集體審美認知。
清麗的女服務生接過雨傘，拉開木門，微笑迎客入內，電梯達二樓。8:30pm，是黑木晚餐的第二輪，第一輪是6:00pm，提前預約差不多是一年時間。晚餐的兩輪，基本上都是熟客，生客大多會被安排在午餐。想從午餐客人升級為晚餐客人，這個權柄，操在女將手裡，女將管理所有的客人事務。於是，頗有些午餐客人努力取悅女將，打聽到女將喜歡食豆沙的小點心，會不失時機地送上來拍拍香甜小馬屁，等等。邊吃酒，邊聽這些花邊，真是紅塵溫暖煙火滾滾，多麼好。
酒瓶與冰桶
踏入黑木二樓，一共十個板前座位，歡聲笑語，熱鬧不已，足見熟客與廚師們真的是熟。面前雪白一片，站滿六位白衣廚師和大將黑木純，背後是黑色西裝革履的侍酒師和服務生，以及一位和服女將。黑白有致，清潔感和高級感十足。
飲開胃酒，小廚師從板前伸手出來，以一柄小銀壺斟酒，銀壺夠老，光澤陰翳，這種華麗，沒有人會不享受。
當晚食材的展示
剛放下漆器的酒盞，服務生捧來一個桐木的大盒子，打開在我面前，盒子裡是十副筷子，各種木料花紋和顏色，黑木訂製，服務生殷殷請你選一副喜歡的筷子。這是我太滿意的一個細節。
早春時候，於上海食過各種刀魚宴，昂貴不已的刀魚宴，可惜，沒有一家餐館，是用對了筷子的。上海的餐館，如今都掷重金，在豪華餐具上，卻沒有人注意到筷子才是根本。食刀魚，食三蝦麵，起碼要有一副尖頭的筷子才稱手和稱心。想過跟這些上海的餐館建議一下，想想還是止語了。
今晚在黑木終於邂逅了筷子的講究，欣慰不已。這副自選的筷子，飯後，黑木洗淨奉送客人。據說，即便是東京，如此講究筷子的日式館子，亦寥寥，而黑木已經做了七、八年了。
一個微末的細節，其實是無限的懂經，以及極致的審美。
我不是喜歡，是非常喜歡。
所謂一杯一箸，忽略了箸，怎麼說得過去？
開宴上一盞暖胃湯，芋莖吉野煮，一邊飲湯，一邊看廚師們在板前排出今晚的食材：
兩條肥滿的鱧魚，鰻魚的近親，初夏的名物； 一整條近江和牛的里脊，粉嫩，輝煌； 巨大的蠑螺，比我兩個拳頭合在一起還大，真真是螺大為美； 豪放大條的九繪魚，滋味遠勝河豚的巨無霸； 醜成一團糟的虎魚，大將黑木純講，虎魚的肉肉，是白身魚裡面，頂級美味之物，比它更美味的白身魚，不可能再有了； 一個巨幅的青花瓷碗裡，養著當令的香魚的幼魚，食指大小的小魚，活蹦亂跳； 最後還捧出一隻活生生的漂亮甲魚，白毛巾包著，乖乖出來跟食客打招呼，頗有幾位日本客人，從來沒有看見過活生生的甲魚，不知道廚師是用了什麼法寶，讓甲魚乖乖地伸長了脖子出來走秀，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可愛的甲魚小朋友。
開宴之前，黑木的板前，完全是一場浩大的食材秀，氣氛十足，高潮迭起，這種身臨其境，我在其他的日本懷石料理店裡，從來沒有遇見過，純粹的黑木流，很像羅西尼那種著名的序曲，一步一步推向輝煌高潮，推到膾炙人口流芳百世。
當晚一共12道餚饌，3道糧食，3道甜物。擇幾道寫。
鳥貝石燒，廚師活殺的鳥貝，取貝肉，略裁切。上一塊石板，滾燙的石板在你面前，貝肉擱在石板上即燙即食，鮮甜清脆無比，食材原味直出，美極了。
蠑螺的山葵餡，勝在蠑螺的巨大上，黑木純講，如此大顆的蠑螺，一輩子大概也吃不到幾次，口感奇異，湯汁鮮香無比。
蒓菜貝肉岩梨，這是墊在兩道濃口菜之間的一道清口菜，卻治得極精妙。蒓菜是當令之物，產自日本秋田，那種滑、脆、嫩、鮮、綠，完全顛覆了我對太湖蒓菜的半輩子認識，原來蒓菜是如此的口感和滋味的。小小一盞裡，貝肉切得如蒓菜一般大小，為了取得與蒓菜接近的口感，貝肉用葛粉輕輕裹了一層衣，食來兩種食材你滑我滑，一呼一應，妙不可言，並點綴兩三粒岩梨，清脆活潑，滿分，佩服。
八寸
九繪魚頭之炊，九繪魚頭的紅湯煮，魚頭食材的甜與糯，膠質豐肥，美味無比。
丸唐揚，丸就是甲魚，甲魚的唐揚，黑木純講，甲魚醃製一個鐘，然後裹粉唐揚炸，你們用手吃好了，因為又燙又有骨，手指方便些。食完，板前有一條水槽，廚師一擰水龍頭，有活水在每位客人面前流過，可以洗乾淨手指。曲水流觴的改版。
一邊食，一邊嘆賞黑木純處理食材，割和牛、切金槍魚，無不手起刀落，乾淨漂亮。特別是鱧魚，這種類似鰻魚的魚，以極其密集的刀法，將魚骨切細到感覺不出的地步。黑木純精純絕倫的刀法，於不到半米的距離內，看他行雲流水， 揮灑自如，如觀看一場頂級的外科手術，果斷、流暢、驕傲、精準、說一不二。亦讓我想起杜甫的名篇，《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：
昔有佳人公孫氏，一舞劍器動四方。
來如雷霆收震怒，罷如江海凝清光。
匠人廚師的刀工，美如劍法，一劍舞罷，真的是 天地為之久低昂 。
於黑木的晚餐，十分顛覆我對晚宴的半輩子的認知，這頓晚餐，充滿了太多的內容，遠遠超出一餐美食能夠提供的享受。這一晚，像觀賞了一場精密手術，亦像窺看了一場匠人秘技，更像是黑木純一個人演繹的莎士比亞戲劇。只要停下手中的工作，黑木純就滔滔不絕，每一道餚饌，小廚師們在客人面前佈妥之後，由黑木純當面給大家講解，他的講法很特別，通常的懷石料理店，都是由女將輕聲細語溫存細膩地在你耳邊講述，黑木純不是，他的滔滔不絕是以宏亮的聲音來去，那種自信，那種獨白，完全是哈姆雷特級別的。我的天，實在是太享受了。黑木的小廚師們，負責捧哏，不失幽默地娛樂食客，熱鬧起來像脫口秀，難怪黑木擁有大量忠心耿耿的回頭熟客。食客與廚師們之間，可以在一頓飯的時間裡，培養出濃厚的感情，這個是讓我大開眼界的一件事情。不過細想也是完全可能的事情，我們很多人，不是看一部電影，就愛煞一個明星麼？食一頓飯，為什麼不可以愛煞一位廚師呢？
碳烤小香魚
黑木的食器，實在是，太美了。比如，盛清酒的酒瓶，冰鎮清酒的冰桶，都是絕美陶器，夠澀，夠沉靜。還注意到，有些食器，是用金修補過的，所謂金繕，跟廚師確認，果然是。金繕修補過的食器，滋味佳美，亦是第一次遇見。每一枚豆皿，每一柄調羹，都絕美，瓷器、陶器、漆器、銀器、玻璃器皿，層出不窮，無一不美，光是這些器，就足夠饗宴之稱。
餚饌之餘的糧食，三種米飯，用了兩種米。配碳烤和牛的白飯，僅僅一口，米油亮到不可置信的地步，我是捧著這口米飯，看了久久才下筷子。這個米，叫龍的瞳，一對夫妻種的，龍是丈夫的名字，瞳是妻子的名字，這種米，產量極低是不用說了，米粒比一般的米，大一倍半，怪不得那個米油亮到不可思議。另一種米，叫夢ごこち，京都的米，比較糯口，適合煮菜飯。
最後的甜物，有三種選擇，選了葛切和わらび餅，葛切是兩位師傅當場合力製作，滑潤冰涼，極其順喉。蘸料一是黑糖一是黃豆粉，這個黃豆粉，恭獻給了我當晚最後再一次的驚艷，濃郁香甜之餘，裡面立著一縷凜凜的鹹味，令滋味渾厚複雜搖曳生姿不已，廚師告訴我，是自己手治的。
食甜物的時候，跟廚師和服務生們聊天，講到東京黑木，每個禮拜六會做一次早餐，接待十位客人，很多客人是食完立刻預定下一次，通常要半年之後才能輪到。黑木早餐用的銀座仁治川的生吐司，這個吐司如今在上海也紅得不得了，日本人好奇問我，你們上海人怎麼吃這個吐司？我講，手撕，跟紅燒肉一起吃，還在手機裡找了幅照片給大家看。日本人恍然大悟，哦哦哦，看起來很好吃啊。
金繕過的碗
食完整套黑木懷石，飽不勝飽，黑木的懷石套餐，以量豐馳名。雨夜裡，所有廚師和侍酒師和服務生，送到樓下門口，我們相約再見，或東京，或上海，或南京。
以上圖，有的是我拍的，有的來自黑木官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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