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月堂的綠豆糕和鹽梅糕這類小姐點心,制得極細,以印著紅字的油紙包裝,內有六枚綠豆糕,每片僅指甲大小,化口沙碎精緻非常。將綠豆糕放舌尖,再抿口茶,就在口中化成一團芬芳的煙霧。
上禮拜在南京,跑去先鋒書店東看西看,看到上面這一段,像在寫京都或者金澤的邊邊角角,其實不是,是於洪愛珠小姐的書裡,洪小姐寫的是台北的城郊結合部。

菜市場裡,有一間湧蓮寺,入湧蓮寺的本地人絡繹不絕,非大節的普通日子,供桌上仍擺滿七八成,供品許多只是小件糖餅,或三兩橘子,猜想是買菜經過,廟里走走如串串門子。寺門外,有人兩手掛滿提袋,也遙遙合十致意。廟的內外,洋溢著一股熱烘烘、暖洋洋、蓬勃的人間朝氣。
湧蓮寺附近的龍鳳堂餅鋪,是本地名鋪。
鄧麗君小時候居住的眷村老家,就鄰近龍鳳堂,原地已經改建為簇新大樓。打電話到龍鳳堂訂餅時,有一細節,是話筒里會傳來鄧麗君演唱的《甜蜜蜜》,餅甜蜜蜜,心思亦若是。
洪小姐的筆致,讀起來,像一種台北版本的普魯斯特,逝水年華的味道。書名是《老派少女購物路線》,有點不怎麼合適。

外公飲食挑剔,比如他每年夏天,釀一年份的荔枝酒和蛇酒,僅供自酌。比如他吃粥,粒米不進,只喝頂層的米湯,閩南語說 “泔” (ám)。因此家裡熬粥,米落得多,才能熬足泔,供外公晨起喝上兩碗。
一種遺老遺少派頭。每一位遺老遺少背後,當然一定有一位老派的太太不聲不響默默成全。老式的夫妻原是如此的,如今是談也不要談了。


再看兩句。
外公吃糜有少爺習氣。他不食米,只喝泔。一人多喝兩碗泔,整鍋糜就乾了。余下沈底的米糊,就是外婆吃的。這種不太流動的稠粥,閩南語稱為“洘頭糜”。我聽來,總覺得發音像「苦頭糜」。但外婆不以為苦,戰時大家都窮,生活好轉後,她寧可吃扎扎實實的洘頭糜,避喝不飽人的泔糜仔。貧窮是暗喻,在粥碗里浮沈。
然後仔細寫粥菜。
我家常見的雜咸,有瓜仔肉、燒麻油姜絲小卷、咸蜆、蔭豉煨豆腐,也有罐頭麵筋、蔭瓜、腐乳一類小菜,多是這些軟糊的、醬深的、漬色的食物。
洪小姐寫的:糜是人生最初與最後的食物,嬰兒食,久病鬥癌的母親食。

再一筆:
純米的香氣是最淺的香氣,只比空氣略霧一層。不艷不搶,白紙一張,隱約有幼紋。
我家吃粥,有一小朋友食俗,頭碗粥先下白糖拌融,作甜粥吃。第二碗以後,才以菜送粥,做正餐吃。甜粥原是外婆拐小孩吃飯的噱頭。我長大後便戒了。我弟弟倒至今還這樣吃的。
看到這裡,掩卷,想念蘇州皮市街的糖粥三分鐘。
從南京攜了洪小姐的書回家,昨日大雨傾盆裡,手不釋卷讀完,好文字,寫得真溫潤。

傍晚雨歇,散步去建國西路Canvas 222 晚餐。暮色蒼茫中的小樓,靜謐清淺,一抹乳白色,很合初夏的風致。
新派法餐,煌煌十二道,再添兩道 off menu,整整十四道之巨。主廚Kevin 做的這套法餐,像是法國菜裡的淮揚菜,小小艷冶,淡麗,空靈,以法式大盤子和日式小碟子,交錯紛呈,思路非常豐富自由,看得見年輕主廚的見解和野心,十分有意思。
一道清蒸蛋羹,巧借日式茶碗蒸的韻味,以玉米濃湯燉蛋羹,澆一層薄薄翡翠的薺菜汁水,蛋羹上點綴四粒日本富山的鮮蝦刺身,蝦身上,再頂一茸酥炸過的玉米鬚,碧色盈盈,動人食指。這個碟子,細巧鮮嫩,一應俱全,法國菜裡的淮揚菜。

甘鯛立鱗燒,甘鯛醃製後,熟成若干小時,覆厚厚一層芥菜籽,酥炸過的芥菜籽,如爆米花,圍繞小豌豆與萵筍球,淋白汁,觸目非常清艷。甘鯛食來甘醇香美,芥菜籽細密討喜,這個碟子口感層次分明,絲毫不膩,很清雋。

十四道裡,有三道是飯後甜物,道道有想法,真真難得。最後一個小碟子,實在飽得無力再戰,就眼睜睜地看著它了。隔桌的梁小姐走過來看我,指著小碟子,講,這塊方糖要吃哦。我抱歉笑笑說,實在吃不動了啦。梁小姐繼續說,試試看,太妃糖味道,不過人家拿了味噌來平衡甜與鹹。這一句,說動了我,拈了糖塊入口,嗯嗯,慢慢化開在口中,濃郁的味噌滋味,頑強地修改著太妃糖的甜,滋味層疊,很是曼妙。謝謝親愛的梁小姐,終於沒有錯過這一口的美好。

文中是川原慶賀作品,以下是Canvas 222 的晚餐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