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寫了一點洪愛珠小姐的寫食，今天再來。
食粽，洪小姐講，凡買來的粽子，全部吃不慣。
這個鏗鏘的。
其中以粽子里無栗子，最為傷心難過。
嗯嗯，明白明白，人的軟肋是各色各樣的，一千個人，豈止有一千個哈姆雷特，還有一千個軟肋。人世的有趣，有趣在形形色色軟的地方，darling你同意嗎？
洪小姐說，食到合適的粽，感動得雙眼都闔上。
真是溫存女子，表達深情，是把雙眼都闔上，全世界都懂。
繼續寫：
我父系親族一向很不會聊天，當時一家子過端午節，對話寥寥，仍傻坐成一圈，認真拆粽葉吃粽子，傳遞甜辣醬給彼此。飯後，在客廳看真空管電視里的龍舟賽。龍舟上兩排的人，齊手搖槳，沈默而筆直地移動。室外通常燥熱，門邊上必插艾草和菖蒲，空氣里有清爽的藥氣浮沈。窗型冷氣隆隆震響。
這個也寫得好，像《蠟筆小新》家裡，或者《サザエさん》家裡，想來，洪小姐是看這類日劇長大的一代，中年一到，下筆都是童年的刻骨銘心。童年如此重要，重要到一輩子如影隨形。
大伯母說前幾年還象徵性地包兩斤米，約二十顆粽子。近年幼輩各自嫁娶移居，爺爺奶奶沒了，家裡從十多人，咚的剩兩口子。粽子包得再少都吃不完，便罷了，上街去買。
homemade的凋零，全世界步調一致，無法可想，無藥可救。算了，認輸。咚的，寫得好跌宕，有聲有色。
洪小姐寫她童年，家裡嚴謹小朋友看電視，遙控器和地契一起鎖在保險櫃，防火防盜防小朋友看電視。
洪小姐童年，家裡也不給小朋友吃外面的飲料，都是母親準備的家常飲品， 小学的夏天，老惠而浦冰箱门上，随时备洛神花茶、冬瓜茶、蜂蜜水、冰豆浆，有时候同时数种，以回收的光泉牛奶瓶装成排，放在小朋友伸手能及的高度。於是，長大以後的洪小姐，上街也不懂買飲料喝，尽量找古老选项来喝，如甘蔗汁、青草茶、杨桃汁、酸梅汤或鲜打果汁。
你看，都是家教，擺在那裡。
寫一筆甘蔗汁：
此摊蔗汁，原料用红蔗而非白蔗。红蔗是能直接吃的。小时候，外婆常买整包削好皮的甘蔗来吃。家族老人小孩并肩而坐，啃食甘蔗，于齿间碾紧，吮汁，乐呵呵吐出一碗渣来。是一种满足口欲又难以过量摄取的，粗爽朴素的消遣。电影《风柜来的人》闪过一个连情节也算不上的画面，主角们在市场卖卡带，随手和小贩买根甘蔗，边走边啃。见那一幕，就知道社会已很不同。现在若突然想啃甘蔗，特别去找也未必能得。时间是蹑步之贼，是如此将一个许多人啃甘蔗的社会，置换成甘蔗难寻的社会。
甘蔗汁真是無比美物，可惜，上海很難覓，這個東西長江流域是季節性水果，至少要到珠江流域才四季都有。這兩年在家附近覓到一家，每天傍晚散步過去買一大杯，自己帶杯子去，跟老闆夫婦混成了半個熟人。
曼谷“恳记双葫芦凉茶”是百年老号，用印有自家商标的厚玻璃杯；澳门“大声公凉茶”，玻璃杯上覆不锈钢杯盖隔尘。咱芦洲“怪老子”，玻璃杯手洗干净，用小型家用烘碗机烘干水痕。常洗常烘，我几次拿到杯子还有余温，老板取用时，举到眼前转转，确定没有水痕。
我也是從來不喝街上飲料的人，連咖啡都不喝，原因簡單，東西好不好喝、健康不健康，還在其次，我完全無法接受在一次性塑料杯子裡喝東西。
洪小姐寫人，寫她的家人們，真是寫得好。
與外婆一起看錄影帶，看日本巨星美空雲雀唱歌。她是外婆最喜愛的歌手，聲音絨厚，卻含著鹽粒，似眼淚風乾而來。
看似寫美空雲雀，其實是寫了外婆。妙筆。
成群熟齡男子，穿台灣式白色麻紗涼衫，坐在竹凳上喝粥。我的外公從前也穿這樣的薄衫，現在已不容易看見。一代人從前來過，又走遠了。
短短一句，關鍵詞密密麻麻，熟齡，麻紗涼衫，竹凳，等等。
我媽去上班，除了管公司賬，還管家族私賬、人事及庶務。她下班，還上有老下有小。她曾每天為罹癌的外公滴雞精；為糖尿病的外婆磨小麥草汁；她的女兒太胖，兒子挑食，丈夫事業坎坷。她基本耗完了。
文字靜謐安詳，清清爽爽，不濫情，還有厚味。
洪小姐家裡小宴，天寒，客人進門，先奉上甜湯，花生仁湯，碗緣斜擱一截烘熱的油條，讓客人蘸著吃。花生泡發過夜，清晨開始熬煮，宜蘭沙地產的花生，果仁較小，但更幼細多脂，不會硬芯。燉到湯水乳白，花生透了，才入冰糖稍滾，糖融後熄火燜著。待整鍋涼透了，甜味即滲透入裡，吃之前翻熱即得。花生舀起來還粒粒分明，但入口就化。
閩南的花生湯，柔軟綿長，去遇外灘食飯，涼碟子才剛開始擺，已經期待飯後的那碗花生湯。
當日洪小姐家宴的菜色是這樣的：
炙燒烏魚子
上湯鮑魚娃娃菜
辣炒吊片芹菜管
鹵肉燴烏參白果
沙茶蜇頭爆腰花
清炒時蔬
雪白炸花枝，澆甜醋蒜泥醬
清燉羊肉湯
時令水果盤
台灣高山茶
明天再續。
圖來自網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