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y 22, 2023

上海起居注:紅燒肉與碧螺春

洪愛珠小姐的《老派少女購物路線》,今日繼續。

洪愛珠小姐的《老派少女購物路線》,今日繼續。

再遺憾一次,書名真的很糟糕,為啥要如此取悅市場口味?

洪小姐寫家人和家事,滋味醇厚,是家人家事,亦是故人往事。

 外公是舊式人,每天襯衫西褲,頭髮一絲不紊,一輩子不怎麼笑且每日飲定量的酒。他一生清瘦,大約因為偏食且食量小。家裡平常的飯桌上,菜色有十多樣,外公大多不碰,幾乎不吃青蔬和米飯。吃水餃肉包,只吃餡子,用完面皮扁扁留在碗底,筷子一掀,人去樓空似的。

一幅被寵壞的老少爺派頭,從前的男人,在家裡是有地位有尊嚴的,而且這種地位與尊嚴,不是靠鈔票支撐的,是一種男人的不怒自威,講得通俗一點,男人像男人,如今好像早已不是如此的了。最近還看到一條關於吐司麵包的視頻,片中上海牌老男人自承,一輩子吃麵包皮,麵包芯子都是省給女兒吃的。我聽了,好像沒有多少尊敬,多的是鄙夷。

餵飽餵好孩子,固然要緊,不過更要緊,還是教養孩子有一點骨氣,有一點堅忍。這自然是我的偏見。

但外公吃家裡的鹵肉。

外公吃鹵肉的風格,照樣很偏。他只吃連皮帶肥肉的部分,瘦肉取掉。外婆擔心外公營養不良,每餐會另取一小盅,將鹵肉醬汁分裝出來,鹵一方板豆腐、幾塊鮮筍,單獨擱在外公手邊,讓他佐酒時多少吃點。

外公類似的男子,在往後的世界里逐漸少見;而我外婆那份,一面抱怨,一面舀肉湯燒豆腐的感情也是。

彼岸同胞非常喜歡寫鹵肉,如同此地人極愛寫紅燒肉,海峽兩岸,我們的身體,在濃油赤醬裡,一直是高度一致的。

男人像男人,女人像女人的時代,漸行漸遠,關於這一點,此地與彼岸也是高度一致。

寫吃茶。

茶葉來自香港福建茶行的鐵觀音,偶爾喝同區嶢陽茶行的水仙。媽媽有癖,不喝白水,覺得有生味,日常習慣飲茶替水,外公亦從不喝水,午餐和晚餐時固定飲酒,其他時間飲茶,長年如此,說不上健康,但總之是家族頑固。

也是一輩子無法喝白水,生腥氣是一種無法可想的巨大瑕疵,再粗的茶,殺殺生腥氣,總是要的。

小學放學回家前,先到媽媽的辦公室,以閩南語向外公問安:阿公,我轉來啊。並觀察外公的玻璃杯,水位太低便要為他添茶,同時要站在桌緣,對外公簡述一天發生的事。閩南語發音有誤,會被媽媽當場糾正,說不足五分鐘,榨不出話想逃跑或放空發呆,外公低聲哼一聲,媽媽便會令我站好重講,這是我媽有意識的設計,要熟習母語,還要好好跟長輩說話。

彼時公司營運已交棒給舅舅,外公退休後,仍每日進辦公室,為一種勤力的精神象徵。正經的老派男子不能不上班,且日日襯衫漿挺,發乳梳得頭光臉淨。一手創建的公司即是疆土,他每天坐鎮其中。

外公因為不必辦公,因此老在讀報,我說話的時候他都聽著,只是未必抬頭,覺得有點吵了就一擺手,表示可以停了。

替外公添茶和倒酒是我的工作,重點在分寸。外公的一切,都有他自定的秩序,茶杯是專用厚玻璃杯,有水藍色網印刻痕,不與其他家人混用。倒茶時,水位七分正確,七分半完美,不得超過八分。倒得過滿會被責備,茶都倒不好,那是失家教。整套沏茶及日報的儀式完成,輪我可以倒一杯茶給自己,坐媽媽身旁邊寫作業邊喝。當年竟無人覺得兒童攝取過多茶鹼有何不妥,實際上我自己亦喜歡,因為那種鐵觀音好喝極了。

吃茶,都是家教,從小父母身邊耳濡目染天生就會,如今也不是的了,是報名上學習班學泡茶和吃茶,淑女不是家裡homemade,是外面學習班養成,跟培養女演員女歌星似的,簡直駭人聽聞,肌肉痱子聳立。

春夏裡,晨起第一杯,總是碧螺春、龍井、松陽桃野的綠茶,玻璃杯,100ml左右的玻璃杯,指尖撮一點茶葉,沸滾95度的水,傾滿三分之二玻璃杯,30秒之後,傾三分之一的涼水入杯,即刻可飲,不必等,也不容等。教科書上都寫,泡嬌嫩綠茶,要70度80度水,我不喜歡,沒有95度沸水的刺激,如何逼得出綠茶的鮮美?以我家這個方法,泡最嫩的碧螺春,飲過三四開,玻璃杯內,依然茶葉碧綠,這個麼,才叫不辜負如此好茶。

明天繼續。

Emi Ueoka 的作品,碧螺春一樣細柔簡白的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