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y 22, 2023

上海起居注:米與豆的茶食們

繼續洪愛珠小姐的書。

繼續洪愛珠小姐的書。

寫家常蘿蔔排骨湯:

熬排骨蘿蔔湯時,清水先入一株芫荽根,幾粒煸過的白胡椒(靈感借自潮式白派肉骨茶),才入飛水過的排骨。肉還沒熬透,先將芫荽根撈起,免其糊爛,一層芳馥的香紗,就會隱隱融融地沒入肉湯。那氣味如記憶,彷彿有,彷彿沒有,始終說不清楚,但確實存在。

寫得多麼好,好多名家名筆,都給洪小姐比下去了。

寫餅食小點心:

鄭老振盛的朥餅,是味道的活化石。餡子里有瓜子仁、冬瓜糖、咸蛋黃,口感奢華。我們將餅買回旅館,切分成略大於方糖的細塊,搭配濃茶來吃,餅在舌尖上精巧地化掉,余味非常乾淨。

這是洪小姐在曼谷旅行時候的一節,她說的是曼谷的一處潮州人聚集地。

於國內很多五星酒店住店的時候,會有一些體貼入微的小點心擱在房間裡,常常是西式的餅乾、巧克力、馬卡龍之類,其實我很想吃到中式的細點小餅,撫慰旅途風塵的,絕對是中式細點比西式的,來得溫存落胃,而且饒有當地風致。

記得寧波東錢湖希爾頓酒店,每次入室,都有可愛滑潤的桂花木蓮凍和苔條口味的油贊子,讓人歡喜。

洪小姐寫送禮物,也寫得漂亮。

到迪化街百年老店“高建桶店”,或“林豐益商行”,買幾個帶蓋竹籃。放一盒大稻埕“有記茶行”的奇種烏龍,或“林華泰茶行”的日月潭紅玉,再填滿小糕餅,拼配“劉仲記”的玫瑰酥糖、椒鹽桃片,和延平北路“龍月堂”的台式綠豆糕、咸梅糕,兩家皆以白紙印大紅字包裝,皆古樸可愛。若圖吉祥意頭,再加上一隻“李亭香”的金錢龜,花生軟糖塑成小烏龜,背上還寫壽字,長得特逗。幾家老字號,相加起來數百年歷史,一盒子故事可說。

周作人講,茶食無非米製和豆製,洪小姐此地寫的,真是如此,中國人的很多微妙幽邃的樂趣,是茶、米和豆帶來的,有這三件東西,我們就有了happy hour。

赤豆粽,鹼水的,切了片來,澆桂花蜜或者玫瑰蜜,一杯碧螺春, heaven。

還是送禮物:

得知我家興建新屋,蔡叔公又贈厚禮。請清邁工匠,定制八件成套的柚木傢具。五椅三幾,以龍紋、花鳥紋和壽字紋,雙面透空雕刻。制程經年,才從泰北運至曼谷出港,費數月海運到台灣,心意隆重。

華人的一輩子裡,除了生兒子,大概沒有比買地建屋更隆重的事情了,所以,送厚禮。這樣的厚禮,當年的人做起來,只見其厚;如今的人做起來,只見其豪。是我偏見太深?還是真的如此?

洪小姐也寫了薄禮:

從前蔡叔公,或他的長子阿順來台灣,攜帶許多當地老字號藥品作為贈禮。如“五塔行軍散”或是“猴桃標白藥油”。我家有個抽屜,裝滿這些南洋靈藥。

“五塔行軍散”是藥粉,綠紅相間箔紙包裝,專治腹瀉。

“猴桃標”則是一種白色藥膏,圓扁形錫盒,印著猴子捧著桃子的插畫,圖案很傻。幾十年沒有改過包裝。我們家管“猴桃標”叫“猴膏”,兒時遭蚊蟲咬傷,我媽就取猴膏,替我們在患處揉一揉。薄荷油涼香習習,很快鎮定消腫。由於迷信猴膏,我後來每去泰國,就買齊大小五種尺寸,最大的有醬碟大,最小的只要一塊錢硬幣大小。猴膏用不完,也要常備,不時能將兒時溫柔,敷在成年後的傷口上。

包/子一點點大的時候,聖誕前夕,腹瀉得吃一口瀉一口,怕小嬰兒脫水,手忙腳亂送香港山頂著名醫院,求診著名小兒科醫生,擁有一大堆輝煌證書的醫生。各種折騰搏鬥,連聖誕節都是在醫院裡住院渡過的。如此鬧得天翻地覆,依然沒有大的起色。最後是包/子從小的保姆阿秀,心疼她帶的小寶貝,大概是實在忍不住了,小心翼翼跟我講,要不要試試看行軍散?立刻下山買行軍散,極便宜的藥,菜場裡的小雜貨舖就有賣,非處方。古方,也叫諸葛行軍散,傳說是諸葛亮的軍隊裡的抗疫用品。藥買回來,當場就試了,指甲挑一點點藥粉給嬰兒,結果當天就治癒了。從此以後,除了骨折,大人小人生了病,第一請教的,是中醫。後來我自己也開始讀中醫書,才明白,不過是小兒秋瀉,時節轉換,受了點涼,寒氣入了小肚子,一點點小事情,手到病除根本不困難。謝謝天,用一張長長的住院賬單,換來了清醒,感恩阿秀,包/子從小,有點事情,關鍵時刻好像都是他的保姆救他小命的。

說遠了,還是洪小姐寫送禮物,她的外公故世時候:

外公從前每年夏天,就釀上一年份荔枝酒,每餐定量飲用。自釀酒也拿來招待客人。我們將庫存的余酒,裝成小缸,贈予來送別外公的故舊。另外從埔里運來大酒缸,充作會場花器。

這樣古老的深情,謝謝洪小姐寫給我們看。

圖片來自網絡,取個名字:禮拜天的男人們

最後兩幅,是洪小姐書中的照片,台北的茶食禮盒

這本書寫完了,前天有讀者說到《國宴與家宴》能不能也寫寫,我試著讀這本書,實在讀不下去,文筆根本沒辦法談,就不談了。作者台灣人,名人太太,寫江浙菜,實在是錯得沒辦法評論。闔上書,有點悲從中來,台灣人寫江浙菜錯到如此離譜,是因為彼此隔膜太深太久吧,以下省略三千字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