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,一年裡,最珍美、最稍縱即逝的季節。
黑木的南京店換將,東京黑木純的高徒由水真悟,出任南京黑木的大將。自此,由水兄弟連,弟弟坐鎮上海,哥哥入主南京,黑木精銳盡出,局面簇新,令城中食客雀躍。

金曜日的晚餐,在南京黑木,第一次嘗試由水哥哥的懷石。
薄暮裡,踏進黑木,滿室靜靜點綴五月的菖蒲,纖婉的花容,濃紫的聚精會神,以及黑木黯淡清斂的陰翳,繚繞一種薄霧一般的醉生夢死。靜謐之中,氣韻蓬勃,食客安坐其間,有一劍封喉的心神安詳。南京黑木,空間十分奢侈,彷彿每次一走進去,都有這種靜謐與蓬勃交相輝映的奇妙體感。

開筵之前,女將小嶋由紀子與我慢慢斟酌今晚的飲酒如何安排,想了一會兒,決定全套飲清酒,因為黑木的選酒,一向極其卓越。女將剛要佈置當晚菜單上的幾款酒,大將由水哥哥在旁說,今晚用我的私房酒。女將捧出兩款由水哥哥的私酒,於滿盤酒盅裡,我揀了一盞銀杯,大將由水哥哥揀了一枚陶杯,嗯嗯,我們 cheers 開筵。大將優待有加,令我如坐春風,亦看到由水哥哥不愧東京黑木名廚,格局手段,都十分可觀。

第一道,丸茶碗蒸,翻譯成中文,甲魚茶碗蒸。由水哥哥從板前,一舒長臂,將一盅茶碗蒸無聲地擱在我面前。玲瓏的茶碗蒸食器,澀中含艷,滋味無窮。移開蓋子,以細巧銀匙取食,蒸蛋滑嫩鮮燙不在話下,渾厚柔膩的甲魚裙邊,高華清腴,細密純粹。這是一道同類滋味疊加的美饌,蒸蛋和裙邊,都是以滑軟細膩奪人,兩者加在一起,仍能層次分明,各有崢嶸,極致體現了懷石的層層暈染,精巧高級。整盅蒸蛋,緩緩食完,細珍,矜貴,美極美極。我亦十分喜歡開筵第一道,以燙食冉冉開筵,伴一盞冰涼清酒入喉,嘖嘖,仙極了的黃昏。
一邊食,一邊與由水哥哥聊天,當晚大將和女將,紛紛溫語請我慢慢食慢慢飲,我亦最享受與主廚一句一句聊天,一頓晚餐,學到無窮。

講講甲魚這種食材。由水哥哥講,此地的甲魚,有土腥氣,要耐心去腥才好用。如今的甲魚,養殖的,似乎比野生的,更好一點也很難講。甲魚養殖,甲魚是不會吃過量飼料的一種動物,所以飼料耗費有限,也就不必在飼料上偷工減料改用蹩腳東西。養殖的甲魚,大多尺寸均勻,野生甲魚就完全不是如此,遇到極大的甲魚,廚師是非常如履薄冰的,食材昂貴,一個不仔細,火候容易失控,那是非常沮喪、非常滑鐵盧的事情。
由水哥哥還告訴我,丸茶碗蒸,這個丸字,就是甲魚的意思,我聽了恍然,甲魚也叫黿魚,中文日文完全一致。
我跟由水哥哥笑談,從前,以為自己熟讀很多日本老饕寫的食經,甲魚幾乎是日本老饕必寫的一筆,飽讀食經之下,還以為自己十分瞭解甲魚,今晚聽來,覺得紙上得來總歸淺了一些。

第二道冷製雲丹麵,嗯嗯,第一道燙食,第二道冷製,節奏十分得體。碗底一層細麵,是龍鬚的烏冬麵,潔白爽滑;疊一層雲丹即海膽;再疊一層魚子醬,並星星點綴一些天婦羅的脆脆碎屑,以及秘制醬汁,整碗美饌,烘雲托月,滋味層層疊疊,極盡日本料理的種種優點,食來滿足不已。說得簡單起來,不過是一碟子冷麵而已,做得如此跳脫格局,手段十分漂亮。

第三道碗物,食的是一口銷魂鮮湯,湯要吊得碧清,鮮要鮮得不動聲色,鮮得轟轟烈烈惡行惡狀,就無趣了,日本湯的清鮮,大多純粹來自海味,跟醃篤鮮火朣翅那種陸地之鮮,完全是兩種路子。湯內一臥金吉魚,頂一茸白髮蔥絲,一切舉重若輕。碗物的點睛之筆,是要有香。飄然幾莖鴨兒芹,鴨兒芹真真奇香,而且奇清,那種春日之香,香得清幽雅麗,處子般貞靜,比蘭花還清麗,倏忽令鮮湯有了靈氣。

第四道,刺身。我不喜食生,由水哥哥做了一碟天婦羅給我。慢慢食,跟由水哥哥聊天,講,日本料理裡的天婦羅,貌似是最容易學的,無非油炸罷了,然而卻最難學得像。日本人的油炸,求脆只是一個表面,炸得輕盈不蠢笨,才是本事,說穿了,就是炸好了,要像沒有炸過似的,這種境界,真是很難言傳。油炸這件事,很難不蠢笨,很難不小兒科,品格清雋空靈的天婦羅,真是可遇不可求。

第五道,八寸,女將捧上來的,是五月的菖蒲八寸,幽雅貞靜,美不勝收。一枚茶杯大小的小盅內,南瓜、白蘆筍、秋葵、蝦,各自一件,以柚子調味,邊飲邊食,十分滿足。一枚稍大的碟子裡,一顆芋艿的天婦羅,一切蛋卷,一角銀鱈魚的西京燒,一枚尖俏的小粽,以及蠶豆與青椒,之豐饒,之有趣,之用心拳拳,之滿足,真是美極。
由水哥哥講給我聽,八寸,原始版本,也就是兩件山珍與兩件海味,出現在整套懷石的中段時節,是給客人飲酒的下酒菜,而主廚至此亦有一個稍息,略略停手,舉杯與客人共飲一二,建立主客之間的飲食情誼。八寸後來逐漸演變得十分華美繁複,成為整套懷石裡,最為舉足輕重的一個碟子。然而,如今即便是日本的大多數館子,亦慢慢取消不做了,因為費不起那個人手。黑木一直不懈,精製八寸,引為食客之間的一宗美談。
順便提一筆,最近在京都做快閃店的宇宙首本名店NOMA,這次的全套飲食裡,第一道亦是八寸,花花草草加上昆布,等等。京都為體,哥本哈根為用,是為創新。

第六道,名物,是東京黑木的招牌看家菜,芝麻豆腐與鵝肝,於黑木的東京本店、黑木上海和黑木南京,都可以食到一模一樣的出品。這道菜可以寫一千字起碼,拎重點,一個是極燙,這是美食的至高境界,我聽了我母親八十多年的耳提面命,就是食物要沸火滾燙,燙到極致,才能保證食物的香、鮮,以及嫩、滑、肌理細膩,這幾個字,無一不是美食的最高境界。第二個,亦是口感的同類疊加,芝麻豆腐與鵝肝,口感十分接近,妙的是,一是葷一是素,彼此亂真。而最難得,是同類疊加裡,依然有鮮明的層次,無限高級。另一種口感,是兩種對立的口感做碰撞,比如外脆裡嫩,就容易得多,亦小兒科得多。日本飲食天生口感味覺比較細密,才會有這道黑木名物。
跟由水哥哥讚嘆不已,由水哥哥講了一些芝麻豆腐給我聽。繁縟不懈的手工,研缽裡細心的研磨芝麻,添加的味噌與高湯,為那麼一小磚芝麻豆腐的入口即化,香醇收口,餘韻繞樑。芝麻豆腐亦有涼食的,終不如燙食來得天香動人。

強餚
第七道,強肴,這兩個字很美,食菜之前先食了字,翻譯成中文,大致是硬菜的意思。牛肉壽喜燒,點綴一點海膽,這道亦是黑木菜單上常見的看家菜。由水哥哥於板前烹製,手掌大的牛肉,氽燙數秒,於略略粉紅的曼妙時刻出鍋。整套懷石料理大多精緻小巧,此時此刻的牛肉,卻十分龐大,該小時小,該大時大,收放自如,分寸得體。

第八道的食糧,是扇貝飯,大釜非常隆重非常濃墨,美到震撼人心。黑木真的是懂經,一套懷石食到尾聲,無窮無盡的美器,已經紛至沓來一一見識過了,到了落幕之前,再出一枚重器,重新提昇食客的審美興奮,猶如帕瓦羅蒂一舉飆上高音之C,一餐飯,於驚艷驚艷再驚艷中,高潮迭起,不柴不瀉,是真本事。
而扇貝飯,僅僅一顆扇貝而已,卻製得極好,好在一個極其精準的火候,大顆扇貝的芯子裡,剛剛斷生,細甜到最後一口。
黑木伴飯的漬物,亦就是醬菜,一向優秀,一小碟子而已,漬物必有四種之多,光是一枚漬嫩薑,先就要在薄鹽水裡浸足一個禮拜,以拔去苦澀。這種邊邊角角的無限功夫,最是體貼入微。
甜物是手工製的水果果凍,以及黑木名品的蕨餅。
至此,已飽不勝飽。東京黑木以量豐著名,上海和南京的黑木,亦如是。

與由水哥哥、小嶋女將共度的良宵,無限盡興,黑木的美,讓我補不勝補。
眼熱的是,南京黑木有午餐懷石,比晚餐縮小一個尺碼,價錢亦十分合理。希望上海黑木,於不久的未來,也能有午餐懷石可享。一個於蘇州河畔,一個於鍾山之麓。
人間永恆的,總是那些令人心驚的美。





當晚飲的由水哥哥的私房酒

文中圖片,除強餚之外,是南京黑木午餐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