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拜六清早，去逛一個古董集市，謝天謝地，四年未到東京，後疫情時代，東京大大小小的古董集市，慢慢恢復了。
於世界各地旅行，從來沒有興致逛百貨公司，我真的是連百貨公司的門都不進的那種人。天下的百貨公司，裡面的格局和商品，一點不誇張地說，全世界抄來抄去，大致差不多，想想就夠了。而各種集市就不同，富饒著當地特色，千奇百怪，百貨公司裡沒有的東西，這裡樣樣有。
愛逛古董集市，還有一個原因，我想跟我的童年有關係，從小父親與我的週末娛樂之一，就是逛逛江陰路花鳥市場，那時候的花鳥市場，真是天堂一樣好玩。我們其實一輩子都活在十歲以前的童年裡，童年溫暖了我們一生一世。
香蘭社
清晨的護國寺十分清淨，山門莊嚴肅穆，纖塵不染。門口是一支夕陽紅寫生小分隊，白髮老人們裝備森嚴，功架十足，拉開來，畫水粉畫。安靜，清潔，一派好人好事的樣子。
集市攤開在寺廟前的空地上，日本全國各地的古董集市、古書集市，大多在寺廟門前，歐洲人的生活模式是圍繞噴泉廣場，黃昏裡，小城的人們，在此地看夕陽落山，聊天，孩子們嬉鬧，日本人好像很多就是在寺廟跟前，人與神很親近，古董集市逛累了，就脫了鞋，乾乾淨淨進寶殿去看看觀世音菩薩，叩幾個頭，跟菩薩講講最近的難處，菩薩儂要幫幫我的。等等。
昨日的集市，差不多是中等規模的樣子，這幾年比較迷日本的漆器、重箱這路東西，日本人的漆器，完全獨步當今，美得無話可講。漆器的重箱，氣勢很足，用途也廣，擺點心，裝首飾，做藥箱，收小茶杯，都十分好用。古董集市上遇見的漆器，大多有五十年八十年的小歷史，包漿很美。晨昏的屋裡，燭光底下，那種陰翳之美，真是沉靜幽遠，剎那永恆，屋子裡多幾件如此的漆器，氣場真好。漆器還有一個優點，它特別地輕，陶器瓷器玻璃器木器的那種重，漆器是舉重若輕。
舊電扇，還會搖頭的
運氣好，昨日的集市上，遇見好幾攤漆器和重箱，開開心心買買買。一位老婦人的攤前，買了兩個很大的重箱，一口氣買兩個，是猶豫了一下的，但是兩個重箱年代不同，風格也不同，難以取捨，老婦人溫言軟語，主動降價，於是請老婦人都給了我。
另一個攤上，跟攤主老男人買了一套漆器描金繪的碟子，付錢後，老男人給我包裝起來，原包裝是個桐木盒子，我說，不好意思，盒子就不用了，舊報紙包包就好了，因為我要帶回中國去。老男人興致盎然，問我中國哪裡啊？我說，上海呀。老男人繼續興致盎然，上海啊，上海我去過很多次啊，上海現在怎麼樣啊，好久沒去了。我跟老男人推心置腹，上海啊，唉，唉，經濟有點難啊。老男人笑笑，安慰我，你們中國一直講經濟有點難，講了很多年，可是其實經濟一直在成長啊，不要緊的不要緊的。
買小古董，還有買一送一，奉送打雞血，愉快。
一攤賣民藝雜件的，蹲下來細看他的東西，木刻的小物，老男人馬上跟我解說，都是日本各地的老東西，一對阿伊努人的木雕男女，只有我食指那麼高，古樸厚拙，好得不得了。老男人拿出另外幾個阿伊努人的木雕比較給我看，說，你手裡這對多少漂亮啊，現在不會有味道這麼好的阿伊努人的木雕了。
金繕的舊瓷
一攤很安靜的瓷器，一位老婦人默默的守著，仔細一看，原來她賣的，都是金繕過的細瓷，修補得非常優雅，歲月漠漠，那些花前月下的日與夜，在這些裂紋與缺邊裡，鳳凰幽幽涅槃，美得不得了。
逛到中午，精疲力盡，抱了一堆漆器回家。趕緊吃點東西，冰箱裡還有前幾日黑木打包回來的飯菜，趕緊吃完，去赴下午的約。
下午在滨離宮朝日ホール，聽一場波蘭天才鋼琴家Tomasz Ritter的古鋼琴獨奏會，完全是驚艷和震撼的享受，這位狂掃世界各種鋼琴大賽頭獎的天才，演繹的蕭邦，雄渾，精確，孤寂，清靈，秀妍，這個才是鋼琴詩人本色。Tomasz Ritter的技巧之好，好到了沒有技巧的樣子，駕輕就熟游刃有餘，顆粒感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乾淨圓潤。是第一次現場聽到這位天才的演奏，晚上回來查了會兒資料，看到他17歲，也就是11年之前，以學生身份參加一場演出，評論家寫他，如果我們現在聽到的如此精彩的演奏，只是一位學生水平的演奏的話，那麼，我們要如何期待，未來我們會聽到他怎樣的表演呢？昨日台上28歲的鋼琴家，還一面孔年輕人的青春，感謝上帝，他老人家百忙之中，總是會記得賜下幾枚天才，給我們凡人過一點有滋有味的小日子。
鋼琴家兩個小時的演奏之前，還有一個小時的對談，一個小時的對談，還分了兩檔，一檔是東京外國語大學的教授，關口時正，日本數一數二的波蘭文學專家，翻譯了《蕭邦書簡》，是一大套書信集，囊括蕭邦一生的書信往來。這位教授，一開口就說，請大家記得蕭邦的生卒年月，生於1810，逝於1849，僅僅活了39歲，而我如今，以兩倍於蕭邦的年紀，在繼續從事蕭邦的研究，講來令人感慨。關口教授談話的最後，講到他這套書，岩波書店出版，早已售罄絕版，舊書肆裡，賣到13萬日圓一套高價，經關口教授的多年努力爭取，岩波書店現在答應在網絡上徵集，按照購買人數的多少，加印此書。
《蕭邦書簡》，這樣冷門的書，可以賣得如此優秀，翻譯家可以欣慰了。
第二檔對談，是日本國產的年輕鋼琴家川口成彥，這位也是獲獎無數的、特別擅長蕭邦演奏的鋼琴家，他講了很多古鋼琴和現代鋼琴的比較，還反覆在兩台鋼琴上演繹給聽眾，古鋼琴來得更為清剛、孤獨、貞靜，現代鋼琴相比之下，甜潤軟和很多。川口先生講，請記得，蕭邦的年代，是只有古鋼琴、沒有現代鋼琴的，他寫的曲子，是在古鋼琴上演奏的，應該遠比今日我們聽慣的那種甜潤的蕭邦，來得孤寂。
川口先生還講了一句有趣的，鋼琴家遇見合緣的鋼琴，摸著鍵盤，如同摸著貓咪的脊背。這個傢伙太會講話了。
巧的是，對談結束之後的演奏會，川口先生剛好坐在我前排，演奏結束，我看見他大力為同行Tomasz Ritter 鼓掌，是我周圍的觀眾裡，最激動的一位。
非常謝謝有賀萍萍小姐，昨天下午的絕色音樂會，是萍萍小姐邀請的，如此華美的享受，可遇不可求，感恩在心。
這個系列在這裡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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