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婆與魏老闆的早餐
食了一個漫長的、漫漫長達三個小時的工作午餐,聽鋼琴家趙胤胤先生眉飛色舞,含淚敘述了八十年代上海有銅鈿人家的晚餐,然後胤胤嘎然而止,嚴肅地問神婆和我,你們兩個,吃好了沒有啊?我們是不是可以去吃下一頓了?
於是下午三點,我們收拾殘局,抱著圓飽飽的肚子,於35度的烈日當空裡,再接再厲奔赴下一頓,逸桂禾,肇周路,本埠陽春麵天花板。
奔赴逸桂禾的途中,胤胤豎立著一根彈鋼琴的天才手指頭,跟我們強調,今天的下一頓,我們將吃到的,不是逸桂禾的陽春麵,是請逸桂禾的老闆魏逸先生,煮一頓八十年代上海人的好菜好飯給我們靈魂震盪一下。此時此刻,我其實胃口和味覺,雙雙已經疲弱不振,戰也戰不動的狀態。

電飯鍋焐出來的菜粥,最入味
神婆妹妹十分敬業,勤勉用功,當天一大早,已經跟著魏老闆吃了上海老派早餐、逛了菜場、買了菜。問神婆,買菜有勁嗎?好不好玩?神婆略略沉吟,想了想要如何跟我解釋,然後手揮目送之間,講了一句,哦哦,魏老闆哦,比杜月笙還梟雄,進菜場,用眼神,刷刷刷,半個鐘頭,買好了菜。這一句神乎其神的描述,讓我不勝憧憬。我的天,這是什麼蒙自路黑手黨派頭啊,拿眼神買菜的男人,太結棍了吧。從前好人家的奶奶小姐,深閨裡,練得最刻苦、最爐火純青的,就是拿眼神使喚男女傭僕,絕無一句重話,絕無一聲喉嚨粗,靜悄悄無聲無息,境界之高,極其紅樓夢。當然我這個聯想,有點不三不四,抱歉抱歉。



踏進逸桂禾,這麼大名鼎鼎的上海灘頭牌,我是第一次進來。一進門,腰細了,有點目不暇接,這哪裡是一個麵館,這是一個上海男人自得其樂的家園,而且,這個上海男人,還是一個長不大的高中生,天真瀾漫,赤子之心,認認真真埋頭建築自己一個人的迪斯尼樂園。逸桂禾的牆上,此起彼伏,貼滿了一個人的口號、一個人的遊戲規則。
比如,
老闆燒,家常炒鱔絲,天花板了,驚嘆號。299元一盆。
老闆上手一隻鼎,炒豬肝、炒腰花,絕對了!199元一盆。
逸桂禾老闆限量燒,鱔絲濃郁,豬肝糯,腰花脆,限時供應11:00~13:30。
老上海獨一春
本地農家自醃鹹菜,是黃魚帶魚的絕配,99元一斤。





我在東張西望,一寸一寸瀏覽,胤胤在旁邊坐立不安,跳著腳叫肚餓,剛才他忙於科普我們八十年代,講了足足三個小時,結果一頓午飯,筷子也沒有來得及扶起來。魏老闆聞言,火速弄了一碗菜湯麵出來,給胤胤墊飢,我和神婆在碗邊各撈了一根麵、舀了一勺湯試味。那個麵條,粗得接近麵疙瘩,糯得接近麵疙瘩,我不知多少年、沒有吃到過如此正派的菜湯麵了。這個,才是上海勞動人民的靈魂食物,粗炒麵、粗湯麵,那種強悍的粗,十六鋪碼頭工人的粗,嘖嘖,久違了。這個麵,逸桂禾所有的麵,是自己做的。
菜湯麵


然後我們在店堂裡團團轉,隨坐隨站隨採訪隨工作。魏老闆的菜,絡繹不絕,一隻一隻從廚房裡燒出來,因為廚房近在咫尺,左手傳給右手的距離,上桌的菜,隻隻沸火滾燙,精神抖擻。中國菜的足夠火燙,猶如玫瑰花的花開富貴,務必要在鼎盛那一刻,過了那口氣,就完全不對了。粵人講個鑊氣,上海人講個燙字,殊途同歸,歸到天地一家親的中國腸胃裡。


第一盤,青椒炒茄子,本地茄子即將落市,已經過了最好的季節,這個碟子還是入口即化沒有缺點,估計早上蒙自路的蔬菜西施,揀了最好的茄子獻給魏老闆。
第二盤,金鈎燒素雞,白燒的,金鈎即蝦米,樣貌平平無奇,地道家常菜。夾了一塊素雞入口,驚豔無比,那個軟糯滑,那個嬌滴滴,直追唐僧肉。素雞極其價廉之物,幾乎上海灘間間麵館都有,與醬蛋並稱食麵雙嬌,廉者兩塊錢,貴者五塊錢,做得好吃的,卻少有。逸桂禾這一盤,絕對沒有對手,我是感動得熱淚盈眶。

我們是圍立在桌邊,隨食隨工作,一人一雙筷子一個搪瓷小盆,食堂古早版的食器配備。魏老闆是一會兒入廚房一會兒出廚房,看我們大呼小叫地吃,伊在店堂裡無聲地踱來踱去,穿一條三分短褲,兩條腿細長如玉,圍裙一兜,眼珠子一瞪,再來滿臉趵突泉一樣的熱汗,狀態十分周星馳。我撩著長裙,左躲右閃,怕汁水滴到裙子上,一邊大撈大捕,一邊躊躇久久,是不是要把珍珠耳環摘下來繼續吃唐僧肉比較合適。

問魏老闆,為什麼素雞可以燒出如此銷魂口感。魏老闆的習慣是開口之前,先拿眼睛瞪得很大很大,一幅跟儂推心置腹的誠懇。講,素雞要揀好的,這是第一點,第二點是煎過之後要激水。魏老闆是講了秘訣給我聽的,聽完恍然大悟,哦哦哦,原來如此。唐僧肉不是假的,確實是有手段的。
魏老闆講,上海菜,家常菜,沒有配方的,都是自己嗒味道嗒出來的。這句講得舉重若輕,講講容易,嗒味道嗒出來,很禪,不可言說的境界,不可數據分析的領域,沒有積年累月的訓練,哪裡會有穩準狠的一個碟子。

糖醋藕絲,鮮脆靈動,一點點妖嬈的酸,若隱若現,凜凜立在那裡。神婆說,這是白骨精的骨啊,indeed。
油爆蝦極活,蝦殼脆,蝦肉也脆,滿腹的蝦子抱得團團轉。神婆一邊吃,一邊講給我聽,矮油,早上跟著魏老闆買菜哦,賣蝦子的蝦子西施,心甘情願讓魏老闆隨便挑隨便揀,允許他獨挑抱籽蝦,允許他剩下不抱籽蝦,矮油矮油。魏老闆在旁邊,毫無表情地聽著,一言不發。
蔥油雞,滑嫩,清香,手裡分寸到家,爐火純青。眾人集體忘記了這是工作試食,不再嚐個一筷子半筷子點到為止,而是紛紛下筷如雨點。
咖哩土豆,一隻老式花邊碗,端上來,胤胤一面孔的高潮,叫我,儂吃吃看。我吃了兩筷子,這個不是咖哩土豆,這個正確叫法叫咖哩洋山芋,魏老闆在旁邊拍大腿,補刀說,咖哩洋山芋,還一定要盛在這個花邊碗裡味道才對頭。嗯嗯嗯,我說,魏老闆,儂這個思路,倒是非常米其林的啦啦啦。
糖醋蔥㸆大排
漸漸碟子堆得層層疊疊,累起金陵寶塔好幾層,眾人一再哀嘆再也吃不下了,卻依然在吃和吃和吃。
醬爆豬肝,片得菲菲薄的大刀豬肝,烈火裡燎得亦脆亦糯,幽咽婉轉,真人間美食也。
雪菜燒鯧鯿魚,鮮嫩的上海寧波小菜,喚醒我很多童年的廚房記憶。從前的上海,哪一棟小樓裡沒有一戶兩戶寧波鄰居?哪一家寧波阿娘不燒這碟子雪菜燒鯧鯿魚?
紅燒冬瓜,一大碗端上來,一點點蝦皮,一點點黑木耳,冬瓜在醬油裡,煨得肥篤篤,從前弄堂乘涼的人氣小菜,如今安在哉?

魏老闆講,最好吃的東西,都是煨出來的,入味。上海人的菜飯,煤爐上煨出來,菜一定是黃的。現在的菜飯,菜是綠色的,是菜炒炒好,拌到飯裡去的,這個算啥菜飯?菜跟飯,互相不搭界的,哪能會好吃。從前燒只排骨蘿蔔湯,湯是碧碧青的,現在燒出來湯是渾的,為啥?火不對了。從前喜樣怪氣的煤爐的火,焐一晚上,湯煞煞清。現在煤氣灶,就算最最小的火,湯還是會滾,一滾麼,湯就渾了。爛糊肉絲,從前是焐出來的,冬天黃芽菜的那種甜,現在是炒炒出來,勾芡爛糊的。
聽來滿感慨,全世界最時髦的慢煮,中國人的焐和煨,實在是典範裡的典範,國粹裡的國粹。可惜,我們自己親手在葬送這些瑰寶,掉過頭來,於預製菜的斜路上蜂擁向前。

然後,在我們飽得不能再飽的時候,魏老闆端上來一碗天皇巨星:一盤子大排。
大排,好像沒什麼稀奇是不是?上海人家誰不會做?上海哪家麵館沒有大排麵?上海小人小時候哪個過生日沒有吃過大排麵?此時此刻,魏老闆端出來的,是一盤別具一格的大排,糖醋蔥㸆大排。揉合了蔥㸆大排和糖醋小排的各項優點,好吃到淚汪汪,除此之外,我實在是詞窮,不知如何形容才好。有我兩個手掌那麼大的大排,於飽得不能再飽的絕境裡,居然人人眨眼幹掉一大塊。我的天啊。



逸桂禾在某評上,只有三分半,低分得驚人。原因大概有兩個。一個是貴得離奇,一個是老闆凶得離奇。今天這兩個離奇,我都見識到了。
陽春麵賣29元,炒豬肝炒腰花199元,確實貴,確實貴到了天花板。而懂得的食客,覓不到的苦,付錢付得飛快。這個下午,魏老闆坐在店堂裡跟我們一起工作,老客人進來吃麵,看見魏老闆居然在,立刻婉轉詢問收銀爺叔,魏老闆能不能炒盤豬肝?爺叔過來輕聲問,魏老闆橫一眼過去瞄瞄,是老客人,好吧,我去炒。尋常日子,魏老闆只在11點到13:30的時間段裡,炒豬肝炒腰花炒鱔絲,店裡沒有第二個廚師炒這三樣菜。

再說老闆凶得離奇,我們在店堂裡的時候,進來一對老年夫妻,老男人瘦瘦的,氣概很巍峨的樣子,背著一雙手,踱進來,像視察工作的離休幹部,東看西看,角角落落看得比網紅打卡小妹妹還仔細。服務員上去安排他們落座,說不坐不吃,就是來看看的。魏老闆正好在我身邊,我看他用力忍了三分鐘,不忍了,立起來,跟老男人講,好了好了,儂不要看了,熱麵端出來燙到儂不得了,請儂出去好伐?

問魏老闆,儂這麼好的一身本事,為什麼不開飯店、開只麵館?
魏老闆瞪大眼睛,回答我,開飯店,是謀生;開麵館,是自己開心,白相相情懷。
魏老闆二樓的私房,牆上掛的座右銘是謹言慎行,配一排蟋蟀罐子
魏老闆的凶,我理解,是一種匠人的魁,從前的上海,到處是魁勁十足的匠人,鉗工、修腳踏車的、裁縫師傅,那種手藝出眾的、魁得腰細的老男人老爺叔老師傅,是很多弄堂裡的神話級別的人物,於大眾的口口相傳裡,一言九鼎,備受尊敬。可惜,如今我們匠人稀少,魁這種氣質,差不多瀕臨滅絕了。而男人不魁麼,還算什麼男人呢?這當然是我的偏見,darling,這個人世,從來是因為偏見而可親和可愛的,就像我們最近越來越痛感的,方言比標準語,有味道有文化得多,是一回事。
最後,讓我抄一句,神婆妹妹寫的妙句:魏老闆的逸桂禾,樓上有個私房菜,收八千塊,這桌私房菜,沒有鮑肚參翅,老闆永遠一幅“最好別訂”的樣子。
darling, 不謀生的男人,鼎鼎凶。
謝謝魏老闆,把《上海飯局》放在貼貼當中
圖來自神婆和她的同事們